2012年10月9日 星期二

十月首發『安卓之友 私藏分享』第一單元






藝術:「夢想」可遊可去的最美國度

/ 陳泊文




生命是謎!而其痛苦虛無的本質,卻毋庸置疑。
正因如此,行義助人,自在享樂,認真做夢,勉為其解。而藝術,是「夢想」可遊可去的最美國度,若果有知己好友相隨,其樂大矣!政勇要我分享遊藝感懷,不敢推辭,就此野人獻曝,雖拙卻真。

最近迷上一位南非藝術家,羅賓‧羅得 (Robin Rhode, 1976-),此人創意驚人,以繪畫為主,具有街頭塗鴉的特色,融合了表演和劇場形式,呈現形式多元,攝影、錄像、動畫、雕塑,完全不拘。論其形式,看似自在輕鬆,展現出濃厚青少年的街頭嘻哈次文化;探其內容,則舉重若輕,對南非黑白種族隔離政策的荒謬,並對全球化浪潮下貧窮的都市民眾的困境多所針砭。

有意思的關聯是當世正活躍的藝術家,若要我嚴格篩濾,只留其拾,其中有三竟都來自南非!首先是威廉‧肯屈吉(William Kentridge, 1955-)接著是瑪麗恩‧杜馬斯(Marlene Dumas, 1953-),接著當然是羅賓‧羅得。(下次有機會再寫Kentridge和Dumas)

南非和台灣的歷史和社會狀況,頗值有心人的研究梳理:少數族群及權貴組成的政府統治多數族群直到世紀末、或嚴或輕的隔離政策、某種程度不被國際社會接納、時間超長的政治犯拘禁、風起雲湧的民主運動……多麼相似的進程。而當今兩國的發展卻大有分歧,相對應於南非三位重要的藝術家,或直接或間接深入探觸歷史的傷口,作出省思回應,從對宏觀歷史的關照到與弱勢無助的個人之同在,他們的藝術內涵讓人動容,而其形式更是準確犀利毫不遜色!而台灣的藝術家呢?(真是一個有趣而嚴肅的比較,有空再談。)

這次在有限的篇幅中,我想簡單來比較羅賓‧羅得和余承堯的異同,對!你沒看錯!是余承堯(1898-1993),他跟當代藝術家什麼關係?這是藝術國度的自由行,儘可天馬行空隨起隨遊!不是嗎?


余承堯,中將退役,在56歲(1954)因對畫廊、美術館展出的山水畫不以為然,開始嘗試作畫。沒有師承,憑藉一生軍戎,登臨千山,觀遍萬峰,佐以深厚的文史詩書底蘊,一畫歷三十餘載,成就明末以來水墨山水畫的最奇最絕的新頂峰。期間雖有其他大家,然皆接續所謂傳統「筆墨」,只是再添文人畫風騷餘韻,惟獨余承堯,獨創新形式,立下一代人難以想像的具當代特色的山水畫里程碑!

山水畫我研究很少,不敢多說,茲引余老所言數則:
「凡是創作,都沒有老師」
「之後的元、明、清各朝代的畫,則有增加而無變化。這些時代以文人畫最被看重,重視筆墨的表現。忽略了景物之間的高低,遠近和深淺等層次。」
「我的畫注重山石的結構和峰巒的層次,山要有山那種實實在在的感覺才好」(好像塞尚在講話)
「畫幅要畫得滿滿的,那種密實的感覺很好,天空不可留太多。」(敢言人不敢言,一反文人畫喜留白的趨向)
「山是有生命的,有變化的。如果不用亂筆,而採用規規矩矩的筆墨線條和法,山勢容易變成呆板線條的堆積,不符合自然。亂筆是我所用來表現形體的方式,近看雖亂,遠看卻能看出山的生命力。」
這樣反反覆覆的畫,顏色也依照需要的程度越添越深,使它有肌理的感覺,



綜合來談,余老繪畫主要為真而寫,他的筆墨是近乎物質性的線條,因而輕鬆脫去北宋後中國文人畫中日益僵化的虛無縹緲的「筆墨」並且將所謂「三遠」的成習迷霧,一舉撥開,營造出巨大飽滿具實體感的山水,尤其是在成熟顛峰時間(約1967-1987,見林銓居著〈余承堯〉(2005))的作品,觀之,崇山峻嶺直逼眼前,其雄渾壯闊,令人屏氣凝神,久久無語!
這種驚人的結構,層次和扎實的體積感,實在是數百年所未見,余老的歷史定位不可言喻!「肯定他的時代必將來臨」眾多評論說他是東方的「塞尚」,所言不差!還有一事不得不提,余老的創作極具耐心,他著名的「亂筆」常常是畫畫、停停、改改、層層、疊疊,雖說為了肌理、結構,但其線條似乎四方漫延,形成密佈的點線網絡,展現出類似西方自動性技巧的強大生命力,看似沒有章法,卻極具動勢、力道、情感。李渝在〈族群意識與卓越風格〉一書中曾提及,余承堯反覆堆疊的亂筆皴,相通於「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帕洛克那種厚密紛亂,自動遊走的滴流顏料,確是有理!這種狀似永不休止的介入,這種展現強大生命力的作畫過程,當真和西方現代主義重實驗、重過程的特質不謀而合,互相輝映!


引余老作「劍門關」的七絕一探其詩書修為:「城廓宛如天上來,萬峰如劍插雲開」大開大闔,奇偉暢快。
他的〈畫後吟〉第二:「創作憑誠意,真情自啟通,空靈千古論,具象一家風…」略抒胸懷,一派自在!
我的想法,作個小結:「亂筆積墨層次明,撥雲見山結構雄」

回到羅得,在約翰尼斯堡求學,主修藝術,是班上唯二有色人種(colored,在南非為非黑非白的意思),一開始不喜歡學校所教,總是做一些沒人做的怪作品。到底多怪?簡單講,在牆上或地上先用炭筆或粉筆快速畫出二度空間的各種日常生活物品,然後把它當成真的三度空間的實物,藝術家跟它互動,創造出視覺幻像,甚至塗塗改改,再跟著它互動,並將整個過程拍下來,將照片如電影分鏡般精確地編排,最後做成類似連環漫畫的攝影或錄像。

許多評論者稱之為“Performative drawing”(表演性繪畫)或“Visual Art Performances”(視覺藝術表演)。我借用舞蹈上的一種形式:“Dance Theater”(舞蹈劇場,Pina Bausch是其中重要代表),來稱它為“Drawing Theater”(繪畫劇場)!

舉凡卓越的藝術家,作品中總能顯露出形式和內容之間的許多層次和脈絡,反映出個人獨特的人格氣質,更且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精神,若其美學語言又能與藝術史以及前輩大師對話,那就越加讓人嘆為觀止!以下我們來略述幾件作品。



Classic Bike”(
典型單車,1998)

Classic Bike”(典型單車,1998)。羅得在牆上用粉筆畫了一台單車,然後有一個人走過,發現,試著坐上去,試著推走它,用盡各種方法…。街頭塗鴉、劇場表演、拍成影像,組成12格連環漫畫。在羅得成長的南非社會,一般民眾幾乎沒有人擁有單車,他畫下他慾望想得到的東西,幻想其為真,並且自得其樂,自以為是地真正擁有它,這不正是藝術的幻象最迷人之處嗎?在道盡曾是貧窮大眾想望的同時,羅得又揭露了一則沉重歷史:大戰之後,南非政府發給戰後倖存歸來的白人軍人一塊土地建立家園,發給黑人就一台單車。



Park Bench”(公園座椅,2000)



Park Bench”(公園座椅,2000)。羅得跑到國會大樓的白牆上用炭筆畫了一張座椅,並且「坐」在上面,國會安全警衛把他帶走,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說:「我只想在國會裡有個座位(席次)」




He Got Game”(他贏了比賽,2000)


He Got Game”(他贏了比賽,2000)(用史派克‧李 所導的一部黑人籃球員奮鬥的故事的電影片名,丹佐華盛頓主演)。羅得在柏油路上用粉筆畫了一個籃球架,將相機從高處往下拍,他拿了一個真的籃球躺在地上作出精采美妙的分解動作,運球、起跳、前滾翻、單手爆扣…一氣呵成(除了加前滾翻之外,跟麥克喬丹的經典灌籃動作,完全一樣) 羅得說在南非很少有籃球架,即使有,也只有框,沒有籃板、沒籃網。在又一次深刻反映民眾物質缺乏與社會建設落後之外,也隱約透露全球化的先聲──NBA球星所帶動的運動、嘻哈和消費的青少年文化。有趣的是,這幾件作品中,那些力與韻律結合的肢體分解動作,讓我們聯想起麥布里奇(Muybridge)早期經典的運動員攝影,以及現在風行全球各種電影裡慢動作近乎停格的誇張影像!



The Stripper”(拆車的人,2004)



The Stripper”(拆車的人,2004),羅得在一面斑白的牆上用炭筆畫了一輛車子,一個偷車賊把他推前一點,所以塗改後再畫,這個人先卸下輪胎推走,接著車窗、車門、骨架…,隨著整個車子逐漸被解體的過程,一幅具象的壁畫,慢慢擦拭塗抹成一幅抽象的作品,那種塗抹擦拭的美感,那種自由狀似遊戲的線條,神似我心儀的大師:塞‧湯布列(Cy Twombly,1928-2011),一件減法的作品,又非常的不低限主義(Minimalism),厲害!另外,這樣在單面牆反覆塗改,做成連續動作的連環漫畫影像,應該也有向南非前輩肯屈吉致敬的意味吧!(肯屈吉在同一張素描紙,反覆塗改,做成動畫)有一點值得了解,羅得求學的地方,約翰尼斯堡是全球犯罪率最高的城市。





Open Court”(公開賽(場地)2012)


Open Court”(公開賽(場地),2012),羅得在柏林的新作,約一分鐘的錄像,這一次沒有塗鴉,但還是在街頭公共空間,還是表演,還是製造視覺幻像,還是運動,還是獨角戲(聯想到卓別林或者崔廣宇),這次直接和正當紅的低限藝術家理查‧塞拉(Richard Serra)對話,羅得找到塞拉的一件公共藝術,一片巨大的弧形的鋼板,時間在剛下完雪的晴朗白天,藝術家撿起一團雪球,用壁球拍把他打到牆上(鋼板),視覺上會看到一點一點的白色雪花黏附到銹黃色鋼板上,配上在室內打壁球的聲音,聲畫分離,一種奇異有趣,不協調的韻律伴隨著「畫作」的逐步完成(用鋼板作畫布,用球拍作筆,用雪花當顏料),驚覺草間彌生(Yayoi Kusama,1929-)的圓點跑到理查‧塞拉的鋼板上了!低限、幾何、觀念、劇場、運動、嘻哈、精緻藝術/地景藝術、公共藝術/市民空間,全部都攪和在一起,酷斃了!




該收尾了!羅得和余承堯怎麼放在一起?本來是自由聯想跑出來的,寫下幾點有趣的個人想法:
1.      兩人都有赤子之心,不拘成規,不隨流俗,當然羅得來自於叛逆性格,余老卻是天性淡泊,但兩人都開發出屬於自己的藝術語言和美學觀。
2.      兩人的作品幾乎都以黑白為主,水墨不用說,羅得大都只用白粉筆和黑碳筆,很大原因來自窮學生所能得到的便宜資源,余承堯也一樣簡樸,用的文房四寶盡皆平常。然而黑白之間,兩人瑰麗「色彩」的藝術奪目而出!
3.      兩人完成的作品都有自在反覆、擦抹塗寫,充滿人文氣息的筆觸痕跡。有趣的是,一個速度飛快,即興塗鴉,線條輕鬆準確,一個好整以暇,層層堆疊,線條強拙老辣!
4.      兩人都沉浸於所屬時空的文化,真誠彰顯出獨特的氣質。羅得出生南非,為有色人種,在黑白種族隔離政策前後,非白人遭受歧視,社會動盪不安,物質缺乏,貧富懸殊,他的作品一直強烈且直接的面對他的世代的歷史和他所處城市的文化。余承堯一生征戰,之後隨國府來台,看厭人類殘酷戰爭的荒謬,以及官場的名利征逐,遂而寄情於南管、詩書與山水畫,十足承繼了亂世避居山林的中原文人傳統,他卻不襲古人,以新的觀看方式帶我們進入一個「傳統骨脈,全新視野」的藝術世界!



停筆前順帶一提,欣賞藝術時,「東」拉一個,「西」拉一個,分析形式、比較內容,通貫西東古今,激發新鮮思維,最是快樂過癮!這是跟我的美術啟蒙老師 顏貽成 學的,在此感謝他!
生命是謎!多少宗教家、科學家、哲學家、藝術家窮其一生探索,不能得其解於萬一!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說「只有當作審美的結果時,世界才可以證明它的合理性」,這個世界需要合理嗎?真理需要合理嗎?誰知道?然而選擇用審美的眼光看這謎樣的世界,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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